晚饭的气氛,比早晨更加凝滞。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,混着饭菜的热气,闷得人胸口发慌。

八仙桌上,三个人,三副碗筷,像三座孤岛。

金奕瑾夹起一根酱萝卜,咀嚼的动作很慢,仿佛在品尝什么苦涩的药材。他抬起眼,看向姥姥,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:“姥姥,您知道‘尘园’这个地方吗?”

白姥姥的脊背瞬间僵直了。

“叔父说,父亲生前常去那里会友。”金奕瑾继续说道,目光紧锁着姥姥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,“也不知是些什么样的友人。”

“啪——!”

一声脆响,尖锐地划破了死寂。白姥姥手中的青花瓷碗脱手摔在地上,碎成几片。粥水和瓷片溅开,像一朵惨白的花。

福安立刻蹲下去收拾,头埋得更低了。

“不许提!”白姥姥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颤抖,“不许再提那个人,不许再提那些事!”

她死死盯着金奕瑾,眼中满是血丝和深不见底的恐惧。“金恒善不是好人!他是引你走向地狱的恶鬼!奕瑾,你给我发誓,永生永世,再不与他有任何来往!”

这不是告诫,是哀求,是命令,更像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诅咒。金奕瑾的心沉了下去,他看着姥姥苍老而痛苦的脸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
回到自己那间终年不见太多阳光的书房,金奕瑾反手锁上了门。姥姥失控的反应,像一把钥匙,捅开了他心中那个名为“秘密”的蜂巢。

他踩着凳子,从书架最顶层摸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樟木匣子。里面是父亲爱新觉罗·载熙为数不多的遗物:几本翻旧了的诗词集,一方他用过的砚台,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合影。

照片上,父亲穿着长衫,眉目温润,正抱着年幼的自己,站在栀子花树下。而他身旁,姥姥笑得一脸慈祥。这是一个文人,一个父亲,一个儿子,唯独不是金恒善口中那个为“复国伟业”奔走的英雄。

“吱呀——”

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。福安端着一碗安神汤走了进来,脚步轻得像猫。

“少爷,夜深了,喝了汤早些歇着吧。”

他将汤碗放在桌上,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金奕瑾摊开的那些旧物,尤其在那张合影上停留了一瞬。金奕瑾捕捉到,那双一向谦卑恭顺的眼睛里,翻涌起一种极为复杂的、混杂着挣扎与悲哀的情绪。

福安很快垂下眼,什么也没说,躬身退了出去,将门轻轻带上。

金奕瑾没有碰那碗汤。

夜更深了。窗外的蝉鸣也稀落下去。

金奕瑾坐在窗前的椅子上,关上了灯,任由自己沉入黑暗。他决定不再逃避,他要回到案发现场,用自己的方式。

他闭上眼,强迫自己进入那座既是天赋也是诅咒的“情景记忆宫殿”。

剧烈的偏头痛如期而至,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太阳穴。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,浸湿了衣领。他咬紧牙关,在精神的废墟之上,开始重建白日正厅的场景。

八仙桌的位置,青瓷茶具的摆放,金恒善含笑的坐姿,姥姥紧绷的侧脸……每一个细节都被他从记忆的尘埃中提取出来,重新归位。一个完整而冰冷的立体沙盘,在他的脑海中构筑完成。

他“站”在这片精神空间里,开始盘问那个由记忆构筑的金恒善的虚拟影像。

他剥离掉对方温和的语气、儒雅的伪装,只专注于其话语的核心。

“为复国伟业而失踪?”

这个说法,与书架上那些只谈风月的诗词笔记撞在一起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
“借重东洋友人的力量……”

当他的意识聚焦于这句话时,那个虚拟影像的右手,下意识地抬起,用小指关节在茶杯边缘敲击了三下。

笃,笃,笃。

就是这个动作!

这个与整个场景格格不入的、突兀的、带着某种隐秘节奏的动作,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了剧烈的涟漪。

宫殿开始剧烈晃动。

强烈的精神刺激,像一把撬棍,意外地撬开了被遗忘的、锈迹斑斑的铁门。

一瞬间,金恒善的影像与父亲模糊的背影猛然重叠。

激烈的争吵声如潮水般涌来。

“……这是卖国!”

浓得化不开的栀子花香,霸道地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,带着一股腐熟的甜腻。

还有……巨大的、无边无际的恐惧!像一只冰冷的手,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!

“啊——!”

金奕瑾惨叫一声,整个人像是被从高空抛下,猛地从精神世界中被弹出。他从椅子上摔了下来,重重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,浑身都被冷汗浸透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
黑暗中,他睁着眼,视野的边缘阵阵发黑。

这一次,他的眼中不再是迷茫。

透过那层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,一种强烈的、带着憎恨的渴求浮现出来。

他意识到,所有的答案,或许根本不在外面。

它就在这座宅子里,就在那棵树下,在那片他日日见到、却从未敢靠近的浓绿之下。